人生有趣,攝影就會出現──專訪黃俊團《吶,青春》:告別青春之後,我不必當主角

當攝影師黃俊團談起他的新作《吶,青春》時,語氣裡有一種釋懷。搬到天母後,他的生活變得安靜而自由,朋友來訪的次數減少,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屬於自己的時間——聽 NewJeans、整理花園,也著手整理自己與過去的記憶,在離開大學十四年後,出版這本關於青春的相冊,「代表別再感傷過往了,我們來想想未來吧!」

《吶,青春》由 moom editions 於 2025 年夏天出版,是黃俊團的第四本攝影集。自 2011 年的《一瞬千擊》起,他的創作總與個人生命緊緊相連——《一瞬千擊》 (2011) 的青春過剩,拿著吉他瘋狂且叛逆的捕捉,到了《受》 (2017) ,他的攝影命題來到愛的無心,然後是《After All》 (2021) ,他開始不再是突擊式的捕捉,而是拉開距離。

從創作到療傷,從夢想至回望,從激烈的攝影中漸漸拉開距離的這段時間,他決定最後一次要猛然回首。這一次,他重新拾起那些大學時期被遺忘、甚至泡過貓尿的底片,酣暢青春,再與那段狂放的日子正式告別。

青春是:吶喊,拍照,沒有錢

14 年前,黃俊團住在林森北路小套房,夏夜常有蟑螂與蜈蚣作伴。白天街上是抽 K 的少年與醉倒的小姐,夜裡他帶著相機閒晃,累了就到麥當勞坐在窗邊觀察街景。「那時候沒錢,但也是我拍得最多、最瘋的日子。」他回憶。

《吶,青春》
《吶,青春》
《吶,青春》
《吶,青春》

對黃俊團來說,那是一段貧窮如洗的時光,也是年輕氣盛的時光,曾經狂奔、酒醉、貪婪的拍照,浪蕩又毫不遮掩的生活態度,成為一冊對青春年華的追憶。攝影集《吶,青春》裡有他與朋友的笑鬧,有愛情的餘溫,也有貓咪咬夜與切切的身影。某張照片裡,一群人將菸夾在醉倒朋友的屁股間點燃——問起這張照片的背後故事,他聊起因為大學時期沒有錢,所以總是在 7-11 將自己灌醉後,再去酒吧。

《吶,青春》
《吶,青春》
《吶,青春》
《吶,青春》

「那時候我們有一群人信奉著《鬥陣俱樂部》的精神,會開玩笑地互相打架。有一次打進了警局,最後大家一起大合照。」他笑著說,「但那張照片不在裡面。」

《吶,青春》的名字的靈感來自寺山修司的《啊,荒野》 (1966) ,是一次多年後的吶喊,也是一場遲來的告別。黃俊團從暗房裡救回幾卷被化學鏽蝕的底片,笑著說:「這些底片真的有被貓尿過啦!」那些殘缺的影像,如同青春本身——瘋狂、腐壞、卻又閃閃發光。

從頭到腳打包青春,帶走記憶

在這裡,青春既張狂又無所謂。因為這些照片情感很滿,很用力,所以編輯的力道決定相對柔軟地留白。

在排版、顏色選用與字體設計上,皆可見《吶,青春》的設計巧思。封面的「吶,青春」出自過往黃俊團的攝影集《受》同一位字體設計師粒粒(aka 永遠的美少女)。目標是寫出很隨意、但又深刻的感覺,類似喝醉酒後筆跡中充滿情緒的樣子。

「她寫了好多版本,那時候在紙上練習的字體,最終成了這本攝影集的海報。」黃俊團指向牆上寫滿「吶、青、春」的海報,那些練習字體彷彿透著一股力量,與酒精的味道。青春在其中揮發成黑色的線條,隨心所欲,將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,透過文字訴說。

而書籍本身的設計來自設計師林祐仟,黃俊團的大學同儕。黃俊團給予青春回憶能任意流淌的絕對自由,讓林祐仟能最大限度地調整這段記憶的每一幀畫面。這些混亂的青春紀事,到了編排階段,林祐仟決定將情感成為有故事性的「瞬間」。

他說:「我希望在讀者觀看的過程裡,能將這些單獨的瞬間編織成一個有故事性、有敘事性的閱讀方式。」

左/林祐仟,右/黃俊團
左/林祐仟,右/黃俊團

林祐仟和黃俊團兩人在「青春」的感受和體現上,則展現出截然不同的視角和表現方式。在黃俊團的青春影像中,你幾乎可直接地見到那份尖銳,獨立,挾帶千言萬語的青春思緒,但對於林祐仟而言,他的青春是以另一種方式活在他的記憶裡。

「會選用四個顏色當作封面,其實是出自於我的私心,」他說,「對我而言青春有四個顏色,黃色、桃紅色、綠色和駝色。黃色是青春的抱負和躁動,桃紅色是慾望的延伸,綠色是憂鬱。而駝色是我最喜歡的,它象徵了我大部分的青春時光——平淡,又日常。」

如此,他們各自找出了要如何道別青春的方式。將這些未曾曝光過、象徵那段瘋狂日子的影像能洗出的通通洗出,集成一冊後青春宣言:其中有滿溢出來的情感,有愛,有貓,還有喝醉酒與一根接著一根的菸——打包,裝訂,在設計上留下一點平淡與空白,讓好幾個年輕氣盛的記憶身影,能留在這裡安身。

然後,便能繼續往前走。

從躁動到安靜

向青春告別之後,迎面朝黃俊團而來的,是另一種轉變。不只是年紀,同時也是他面對攝影時的態度。從事攝影十幾年,直到最近,他意識到自己已不再想要大量、隨手、無比地靠近被攝者,反而從暴力的動感轉向靜態,拉開與被攝者之間的距離,用「凝視」的方式向事物投注目光。

「以前很追求要有參與感這件事,像青春一樣,我可以不要是主角,但我要是其中的一員。」黃俊團說,「現在反而是想著,如果我隔一段距離成為旁觀的人——像是監視器——是不是能捕捉到你的靈魂。」

黃俊團的攝影目光沒有離開過人——從大學到現在皆是如此——以前覺得自己不有趣,所以透過鏡頭參與他人的人生讓自己顯得有趣,到了現在,反而好像不需要這麼做了。他曾經一邊跑著一邊記錄暴力、感傷、幸福的殘影,最後,他決定停下來。

「搬到天母之後生活好安靜,我開始思考很多事。以前看不懂的經典人物肖像畫作,也漸漸地能理解了。」他說,「我曾經思考過遺照,發現遺照其實很酷。到底要怎麼用一張照片來代表一個人過往的人生?自己想要留下來的東西是什麼?」

從躁動到安靜,攝影是跟著一個人的人生在走的,他決定順向從之。

攝影是朋友,透過他讓自己誠實

會開始關注「凝視」的安靜力量,有一個很重要的轉折。

「自己很喜歡深瀨昌久的《洋子》,但荒木經惟的《感傷之旅・冬之旅》(センチメンタルな旅・冬の旅)改變我更多。」他分享,「不論是他的情色攝影或拍妻子陽子,我都可以看見他投射在作品上的情感。我開始思考怎麼把自己的情感放進照片裡,不管那張照片拍得好不好。」

日本攝影師荒木經惟的攝影作品遊走於藝術與情色之間,攝影集《感傷之旅・冬之旅》是他紀錄他與妻子陽子蜜月旅行,和妻子逝世的攝影合輯。由此開始,荒木經惟稱自己的作品為「私寫真」(呼應文學裡的私小説)拍攝自己私下生活的種種、東京的日常、親密的人,乃至性愛。

「情感」在他的作品裡是赤裸又誠實的。這件事讓黃俊團思考,到底要怎麼對攝影誠實?

「我覺得我做不到像荒木經惟的那種程度,但我覺得很有趣,我喜歡看到的是作品與作者之間的感情:我可以從你的作品猜到你是什麼樣的人。」

開心的人會拍出讓觀者也感受到開心的照片,同理,悲傷的人也會透露自己的不安在作品中。在黃俊團眼中,創作者是這樣子的:許多藝術家或攝影師,都是透過創作在溝通,那是他們向外界說話的方式。

黃俊團也經歷過這個透過攝影向外界吶喊的時期,甚至曾經很用力。但對現在的他而言,攝影更像是朋友一樣,安靜、舒服。他不太再會為了拍照而拍照,而是拍攝自己想留下的事物,還有那份誠實。

「我現在不會追求攝影,也不會逼自己一定要拍下什麼東西,」黃俊團說,「人生有趣,攝影就會出現。就像肚子餓就吃飯,想拍就拍,攝影就是這樣像朋友一樣自然的存在啊!」

《吶,青春》

台灣攝影師黃俊團的第四本攝影集《吶,青春》,出版於 2025 年,是從他大學時期留下的舊底片中,首度沖洗並集結的回顧性影像紀錄。對他來說,那是一段貧窮如洗的時光,也是年輕氣盛的時光,曾經狂奔、酒醉、貪婪的拍照,浪蕩又毫不遮掩的生活態度,成為一冊對青春年華的追憶。

Text / 許騰云,採訪 / 許騰云,採訪攝影 / Trissy,責任編輯 / wangz